血荒之围：
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求助❗❗❗❗紧急求助，因朋友病情的原因急需 O 型血。请拉萨的朋友帮忙转发此朋友圈，人命关天的时候你的一次转发就给患者多一份希望，万分感谢。"
8 月 13 日 13:58，黄缤缤在朋友圈连发了三条这样的求助信息，没有配图，鲜红的感叹号和简短的文字暗含着事态的严重性。
“这是谁？是梁老师？”
“好像是吧，我看我们团里其他支教老师转的”
“是梁梁”
“是梁老师需要血？”
“他怎么了？”
……
拉萨的夏天比南昌舒服多了，温度适宜，雨要比南昌温柔得多，微风常常轻拂。三个月前，韩文涛初到拉萨，在一个工作室做平面设计和摄影的实习，会感叹拉萨的天气，但他不会想到，几天前淋的一场小雨会让自己躺在病床上。
8 月 5日早上 5 点，拉萨的天空开始渐亮，韩文涛就已经醒了。晚上睡得并不好，又发烧了，39.4℃。昨天已经是第二次去诊所输液了，发热还是没有缓解。韩文涛不想再麻烦朋友，一个人去了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没有给别人说。
朋友黄缤缤早上起来，发现韩文涛不在房间，打电话知道韩文涛去了医院，也急匆匆地去了。此前，都是她带韩文涛去的诊所。“因为他之前对我有所帮助，所以他这次我有我也会很帮助她，可能我对朋友是这样。”
住院进行了五天的抗炎症治疗，并没有明显好转。
8 月 12 日，韩文涛又转到了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经过检查，血小板已经减少、凝血功能出现紊乱，被确诊为急性肝衰竭和低钠血症，随即被推进了 ICU（重症监护室 ），晚上接着黄缤缤就接到了病危通知单——韩文涛危在旦夕。
为什么
会发求助信息？
“血小板特别低，身上扎的针眼全部是淤血。”黄缤缤回忆时说，“因为他那时候身上水肿了，然后身上血管也基本找不到，输液进去的地方那里一直有渗血出来的情况，他的凝血功能很低，一直渗血。”
从 2015 年开始，西藏血液中心的自采血量逐年递减，无法满足临床需求，但拉萨市临床用血量持续增长。诸多原因又加剧了西藏的血荒：疫情期间，由于居家抗疫，街头献血减少；疫情之后医院恢复诊疗，积压的手术爆发式增长，加剧了用血需求；此外，血液自身的保质期，先前存储的血液由于时间原因，也不能再继续使用。
2005 - 2018 年西藏血液中心的年自采血量与拉萨市临床用血量
医生建议动手术，但由于高原问题担心过程中出现大出血情况，且医院血库 O 型血储备不多。医生建议黄缤缤采用互助献血，号召志愿者献血，以达到尽快手术的目的。于是黄缤缤她们开始在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平台上发布求助信息。
晚上 9 点，求助信息迅速在滇西北支教团支教老师的朋友圈内传播开来。韩文涛的病情牵动着滇西北支教团所有老师的心，大家纷纷转发信息，并成立了第一个救助小梁老师的微信群“韩文涛一定会平安归队”，到了 14 日上午，大约 50 名与小梁熟悉的支教老师加入了微信群，在一起讨论着怎么救助远在拉萨 ICU 的韩文涛。
中国的千人献血率为何这么低？
自九十年代《无偿献血法》实施以来，中国无偿献血人次和采血量实现了22年连续增长，但是中国的千人献血率仅为 11.2‰（2019年），远低于同期美国（60‰）、日本（70‰）及欧美等其他国家平均水平（45‰）。而世界卫生组织认为：无偿献血人数占到国家总人口的 10-30‰ 才能满足基本的供血需求。
2006-2018年中国无偿献血情况
数据来源：公开资料整理
采血的第一天，之前联系黄缤缤献血的有 20 多人，到现场的有 5 人，最后就 1 人献血成功，仅筹集了 300cc 的血液，这距离目标还有很大的差距。
公众不愿意无偿献血的原因
身体条件限制是许多人不愿意无偿献血的原因中占比最高。第一天采血中，未成功的四人都是因为身体条件不符合。西藏地处高海拔地区，导致人体各项献血指标异常率较高，在西藏的献血成功率很容易不高。
这为黄缤缤她们积累了经验：在第二天的求助信息中，为了不让爱心人士扑空，除了O型血，又添加新的献血要求：进藏时间必须超过 28 天、三天内无饮酒、无吃药记录、女性生理期不能献血等要求。
献血不方便是人们不愿意献血的第二大原因。中国的无偿献血点呈现出了严重的地域不均现象：江苏（268 个）、广东（248 个）、河南（202 个）的献血点位于前三，而西藏的无偿献血点仅有 5 个。无偿献血点的数量少对黄缤缤她们组织献血带来了挑战。
.png)
中国无偿献血点分布图
“献血车和献血点对于公众无偿献血而言是十分便利的，”甘肃红十字血液中心的工作人员在采访时说，“一般而言走在街头的人越多，人流量越大，那么面对无偿献血的宣传活动时其参与性也是更高的。”
而第三大原因是来源于自身的恐惧心理，其中包括“害怕传染疾病”“害怕影响身体健康”等。而这样的认知基础的形成是有其社会原因和历史因素的。
数据来源：公开资料整理
无偿献血发展大事记
中国曾有过大规模病毒感染的事件，早期的血液市场中，中国存在大规模血浆买卖现象，其中存在大量不卫生、不规范的医务操作，例如使用非一次性静脉输液器。
1994 年，河南省就因输血爆发传染性病毒，包括艾滋病毒、肝炎的扩散，致使成千上万人死亡。2004 年，自愿无偿献血比例从 5.0% 上升到 71.5%，中国开始真正实行自愿的无偿献血制度，同年，河南省因血浆捐献感染 HIV 的人数就超过 25 万，加上吸毒感染者占到 HIV 感染总人数的三分之二以上。
害怕“影响身体健康”这一类原因主要源于传统中医观念。传统中医认为，血液是生命的根本，失血充盈意味着健康，而失血则会导致体虚，血液“难成而易亏”，自然应该倍加珍惜，好生静养，不得亏损。现代医学则认为血液新陈代谢，具有周期性的自我更新的能力。
现代医学恰恰是目前无偿献血的理论和知识基础，而传统中医又是诸多未献血者的认识和思想基础。
韩文涛是幸运的，求助信息被支教团官方、大学老师同学、微博大 V 转发，得到了人民网、拉萨电视台和腾讯网等媒体的帮助，求助信息进一步传播。
医院在接到韩文涛之后，对年轻的支教老师迅速采取了救治，从北京来的援藏专家组负责了这个年轻人的救治，由于小梁的病情危重，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所有人都在尽力挽救这个年轻人的生命……
公众无偿献血的原因
Tips：将左边圆环的色块移动到右边圆环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占比
在公众参与无偿献血的动机中，奉献爱心是公众无偿献血的主要原因（52.11%），“自己和家人享受用血优惠”“享受单位和学校的鼓励政策”分别为 17.61% 和 15.49% 。
而 8 月 15 日早上 9 点， 为了帮助韩文涛筹集足够的血液，“后台支援群”就吹起了冲锋号……信息发布对接、媒体采访、消息回复、16 日采血安排等工作陆续展开……
缺血之危：
生与死的较量
（一）推迟的手术和焦灼的心
面对韩文涛没有充足的血液储备就无法进行手术的困境，这样的情况其实在全国都屡见不鲜。近些年来，在全国医院手术量以 10% 的速度增长的环境下，手术用血液随之呈现出较快的速度增长。
从八月开始，全国多地出现血荒。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各大采血机构的紧急呼吁，而且很多血站四种血型皆全面紧缺，个别血型库存量已进入红色预警状态，仅够维持 1-2 天的临床用量，意味着许多手术将被推迟。
资料来源：纪录片《人间世》
“没有血的话手术是无法进行，很多病人的手术都有血的问题，六台手术停了五台，就是因为没血。”面对病人的手术时，胰腺外科主任虞先濬医生在就这样指出。
世界血液主要供给
世界血液主要用于外科手术和贫血病。小手术不用血，而用血的，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手术。对于一个医院而言，其病床的容纳量都是有限的，但是面对没有血就无法进行手术的病人而言，等血不仅意味着等待着一个生命的机会，也意味着要承担这种等待血可能带来的生命的挑战。
医院是医疗资源的集中地，但是血液储备的不充足不仅成为对医院与医生非常大的考验，也会成为压在病人心中的一个秤砣。来自瑞金医院心脏外科的医生在纪录片《人间世》中提出，很多病人的手术都在各项指标就做好检查的基础上而一推再推，其原因就是因为没血，瑞金医院在一年内就被迫停止了 100 台左右的手术，就是因为有些病人病情比较严重，用血的顺序肯定是首先照顾最急的病人，就比如如果不停这些手术，急诊的用血就无法保证，而急诊的病人很多都是走在生死边缘的人。
“当我看到我儿子从阳光俊朗变成毫无意识，满身插满了管子，脸色黑青，浑身浮肿……”韩文涛母亲杨华14日中午从外地到了拉萨，“作为妈妈，我的心碎了。我宁愿躺在那里的是我，如果此刻我的命能换回儿子的命，我会毫不犹豫的给他……”
和等待血液救命的韩文涛一样，大多数等待手术的病人在等待血液的过程都十分痛苦且煎熬。曾经因为妻子患了胰腺癌而四处求医的王先生在接受采访也说，“我知道是因为没有血而手术延期，但是看着我的亲人那么痛苦的在病床上挣扎，我真的是度日如年。”
（二）救人的初心与一张报销单
“为什么献血的人在用血的时候还是要交费呢？”当戈多的奶奶急需用血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先前献的血可以排上用场，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戈多大学期间在天津献了两次血，奶奶生病的时候在西安住院输的血，她回忆时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优惠和方便，诸多限制和手续，高价买血。”
但是实际情况时，中国的采血和用血是分开的，临床用血费用的减免采用“先交费，后报销”的方式，即需要先行垫付临床用血费用，然后拿着证明献血、用血的证明材料及费用凭证等到献血地职能机构报销。只是当前还存在诸多的问题，例如手续繁琐，办理周期长。一些献血者因“报销难”而无奈选择放弃办理费用减免，也因此开始质疑无偿献血是否可以真的享受用血优惠的政策。即使是在最早实施无偿献血的深圳，2007 年至2017 年用血报销人数平均每年仅有 157 人。
戈多的奶奶当时需要一个单位的输血，当时交了 300 元，这与她献血时知道的 220 元时不一样的。但实际上，所谓的“高价买血”的费用，里面不仅包括 220 元全国统一收费标准，另外还包括了 10 元的储存费，90 元左右的配血费用。
像戈多这样对输血收费存在疑惑的无偿献血者不在少数，但是由于其诸多限制和手续以及对于相关信息的缺乏，严重打击了对于无偿献血的热情——再也没有考虑过无偿献血。
无偿献血事业
何以突围？
“肝功能能稳住，凝血也有所恢复，血小板部分增长。继续血浆置换，再观察”，8 月 15 日早上 9 点医院传来了好消息。16 日，来献血的爱心人士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拉萨的警察，有人民教师，也有支教团老师联系的陆航官兵。有外地的，也有早早来献完血然后去上班的，在团队的帮助下，8 月 16 日，献血人数就多达了 60 多人，采血量高达 6000cc。
所有的人都是带着善意在做这件事的，黄缤缤在接受采访时说，“虽然最开始我们指定的那个血是给这位这位梁老师用的，其他人是用不到的，但是如果他用完之后还剩下有的 O 型血，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面对像韩文涛这样的生与死的困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这样的幸运，面对血荒这场生死较量，还需要更大的社会组织参与其中发挥作用，共同突围。
1996 - 2018 年各省（市）政府出台鼓励无偿献血的政策文件数量
（一）医院减少不合理用血
基于 93 家医疗机构临床用血合理性的统计数据显示，在临床输血病例中，不合理用血的比例达到了 42.16%，不符合卫生部《临床输血技术规范》。
九十年代开始，原卫生部下发的医疗机构临床用血管理办法中提出，二级以上医疗机构设立输血科。在本院临床输血管理委员会领导下，负责本单位临床用血的计划申报储存血液。对本单位临床用血制度执行情况进行检查，并参与临床有关疾病的诊断治疗与科研。
近些年各省市医疗机构输血和设立情况时发现：即便是三级医疗机构，也存在未建立输血科的情况。同时，设立输血科的医疗机构，也因为人员资质，操作流程，设备老化和规范发展缓慢等原因，不能对医疗机构的合理用血实行全面监测。
发挥输血科的监督作用，严格防控临床滥用，真正做到节流，保障的不仅是城市用血充足，也是对献血者的尊重。
（二）政府组织力量的调控
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在接到韩文涛之后，对这位年轻的支教老师迅速采取了救治，从北京来的援藏专业组专门负责了这位年轻人的救治。而人民日报、院领导、拉萨电视台、西藏电视台等媒体以及广大的爱心人士都汇聚成了一张以韩文涛为中心的巨大的救治网络。各方之间互相协调与统筹，加上杨晓莉老师和黄缤缤老师在各方奔走呼吁救助，血液的汇聚才如此之快，生命的希望才滚滚而来。
牵头的力量是巨大的。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授余成普认为，血液短缺归根到底是一个组织问题，组织通过能动性的发挥，能够逐步的克服不利因素，满足临床用血的需要。对于一个城市而言，最大的组织就是政府，政府的语言最有力度，政府的行为也是最有保障的。
韩文涛是一个个案，但是为了能够挽救更多的像韩文涛的病人，政府的大力支持与统筹规划才是最有力度的缓解矛盾的方式。但是有的地区政府在无偿献血工作中的作用力度还不尽如人意，对无偿献血的工作重视程度还不够。
21% 的地区政府没有推出适应当地情况的法规，没有出台能够鼓励支持无偿献血的政策措施，13% 的城市没有建立无偿献血领导机构，个别地区无偿献血领导机构未充分发挥作用，部门间组织协调能力偏弱；无偿献血者的表彰工作部分地区政府参与度偏低，从调研结果中可以看出，有 28% 的城市无偿献血者的表彰工作政府从没有参与。
1996 - 2018 年各省（市）政府领导献血情况
.png)
此外，医疗资源过度集中是中国现存的一个重要问题，北京即使千人献血率高达 17.9‰，还是会出现新的血液紧缺的情况。2017 年，上海市献血人次为 36.26 万人，平均每一千人中就有 15 人参与献血，其中单位团队献血占比 59.6%，但是目前上海临床用血处于“紧平衡”状态，特别是高温和春节后，血液供应相对紧张。
6 月 14 日，全国统一电子献血证上线，国家卫健委称将“开展‘互联网+无偿献血’服务，全面实现无偿献血者临床用血费用直接减免，”减少献血者用血时的阻碍与繁琐的手续，用无偿献血证的电子化给每一位献血者一个切实的保证，这不仅是政府的承诺，也是一种生命的期望。
8 月 17 日下午5点，在经过第一阶段，连续五天的换血治疗后，各项指标均有好转，韩文涛醒了。
“和入院时相比，现在的肝功和血凝的情况现在都在好转。”主治医生付建垒说，“血浆置换现在已经做了第五次了，我们觉得按照现在的指标来说，血浆置换暂时不需要再做。”
血液从一个陌生人的体内，流转到韩文涛的身上，将他从死神的手上拉了回来。当越来越多的血液在人们身体间流动时，它会突破血荒之围，在生死的较量中，“生”将慢慢占上风。
（受访患者及家属均为化名）